第二十六章、雾锁寒江(1/ 2)
谢家的产业除了田庄铺子,还在苏南、闽中、桂北等地置了大大小小数十个茶园子,每年新茶下来后,就有几路商队贩着丝茶,往西南,西北等外域而去。再用茶砖绸缎换回来毛皮马匹,于南边贩售出去,一来一回,利润惊人。此时,正是商队回转的时候,又恰逢田庄铺子交账,热闹非凡。
水绘园,凝碧山坊灯火辉煌丝竹婉转。
谢辟疆作为下任家主,不论如何也得关心庶务。是夜正领着大公子谢瑾,宴饮招待这起子领队、掌柜、庄头。
这些领队们走南闯北,历多识广,说起途中风光见闻,颇多奇事,听得众人津津有味,不时欢笑声大作,觥筹往来,气氛越发融洽。
往西北方向去的一支商队,领队姓李,名尚雄。一晚上旁人都喜笑颜开,唯独他似有心事,酒到杯干,愁促眉头。
坐在他一旁的,是德月斋的掌柜林泉,酒意酣酣,俯在他肩上,悄声问,“李老兄,我瞧着你不痛快,怎的了,前儿去红袖招的事给嫂子知道了?是不是后院倒了醋坛子?”
“呸,胡说八道,你们家嫂子不知道多贤惠,只有给我送补汤的,哪有倒醋的!”李尚雄没好气的瞪他。
“那你愁什么?一脸的晦气,小心扫了东家兴致!”
“你不知道,西边粮价涨的厉害,再有,回来的时候,一路上关查的紧,我瞧着情形不对,怕是要打仗!”
做生意的最盼着天下太平,听说要打仗,林泉也皱起眉。
“老哥,回头上我那坐坐,咱们细说说,这会子别寻思了!喝酒,喝酒!”
上首坐的谢辟疆心情正好,忽见大管家松烟走过来,凑到他耳际说了几句话。
“瑾儿,你替为父好生再劝诸位叔伯几杯酒,务请尽兴,前头有事,少陪了!”
众人忙道东翁客气,不敢,不敢,拱手请便!
谢辟疆拱了拱手,这才离开。
书房里,黄小毛不敢乱动,眼睛却四下打量,壁上满是大家字画,可惜,他认字有限,两两不识,对面尴尬。
不一会,谢辟疆步履如风走进来,免了黄小毛的礼,深看一眼这个以前并未见过小厮。唔,年纪不大,但还算懂礼,眉清目秀,鼻型端正,眼神清澈,从相法看是个忠诚可信的面相,就是一双眸子太过机灵些。
“你家大小姐有什么话?这么晚打发你过来?”自小到大,明月闯过多少稀奇古怪的祸,谢老爹就在后头收拾多少乱摊子,想起来就觉额角痛。
“大小姐命小毛把这个交给老爷,老爷一看便知。”黄小毛掏出荷包,双手奉与谢辟疆。
谢辟疆从荷包里掏出纸条,片刻看完,瞬间眼凝寒冰。
“松烟,你亲自拿我的禀帖去拜见鲁县丞,请他……要快去速回”谢襄叫进松烟,面沉如水,秘密吩咐。
谢家执江南文器之牛耳,素喜提携后学末进,遇到清贫有才的学子,更多多资助。鲁县丞当初能举业便大得谢家之力,中试授官恰落在扬州首府首县,仰仗本地巨族之处颇多,因此素与谢家来往频繁亲厚。
谢辟疆问过黄小毛,得知大佛寺被层层围守,他们竟是从狗洞里逃出来的,脸色更不好看。唤人将黄小毛带下去用饭,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里踱步。
不多时,松烟回来了,他一眼看出松烟眼里的焦急,心中一沉。
“老爷,我带着您的帖子求见鲁县丞,他把这个给了我,还说了一句话!”松烟从袖里抽出一张纸,奉与谢辟疆。
“什么话?”
“上有所命,不敢不从!”
谢辟疆接过薄纸展目看去,和离书三字赫然在目,瞬间怒潮满眼。不过百余字的文书,字字锥心,句句刺骨,待看到‘解怨释结,更莫相憎;一别两宽,各生欢喜……’时,怒到极点,脱口斥道,“竖子敢尔,欺人太甚!”
松烟几乎看着明月长大,对她疼爱有加,此时惊怒未定,跟谢辟疆禀道,“老爷,这事大为蹊跷!据鲁大人说,此事是总督府的裴先生一力督办,文书已经登记在册,可咱们家竟一点风声都没听到。”
谢辟疆心下一凛,脑中飞快的思考。
李文泽老谋深算,隐有他志,当初联姻求娶时说的话,大有别义。就算小夫妻感情一时不虞,李家不敢也不能薄待明月。再说李子涵对明月之心,也绝不是假的!那么,眼前的和离书有怎么解释?如果真是和离,李家又怎能不亲自登门知晓,两家亲长族老不对面见证,没有谢家的印鉴,文书又怎会登记在案?
“老爷,我们家那口子前儿跟夫人回事,正好碰着大小姐还打发人给夫人送哈密瓜,跟来的婆子,说起姑爷小姐感情好,只怕明年夫人就要抱外孙了,还逗得夫人笑的合不拢嘴……”
松烟从小伺候谢辟疆,几个里头数他心思最为缜密,抽丝剥茧,立刻指出问题的所在,显然,根本不是李子涵与明月的感情出了问题。
谢辟疆听他说得有理,却想不出个所以然,到底能因为什么事呢?
“把黄小毛叫过来!”
黄小毛又被叫进来反复的询问寺里的情形,可惜他没能跟进禅院,碧荷又不能和他说实情,因此知道的有限,说来说去,忽的想起一件事。
只为他羡慕人家的刀好,下死眼看了许久,所以印象极深,忙道,“那些人,就是围庙的护卫,用的刀,像是倭刀,比剑短些,细细的,长长的,绿鲨鱼皮鞘,刃极薄,刀柄鎏金,挥舞的时候好看极了!”
绣春刀!
谢辟疆灵光一现,那些人难道是鸾仪卫?鸾仪卫,皇家……月儿,月儿的真实身份……小婉……莫非有人见到了明月,看到她长得与她一样……想到此生最爱的两个女人,同时陷入未知的危机,他的手心顿生冷汗。
一道道命令发出去,无数的人手动起来,谢辟疆却觉得一丝把握也没有,他真的能护住自己的女儿吗?
夜空里,浮云渐蔽月华。
谢辟疆独自一个转到无色庵外,叩响门扉。
碧荷长了个心眼,回凤栖山庄的时候,走的东北角临着花园子的角门,这个门平日里没什么人进出,守门的婆子是刘财家的。素心堂洒扫上一个三等丫鬟叫夏薇,正是她的外孙女。
碧荷随意赏了刘财家的一块碎银,又嘱咐她不许告诉别人见过自己,刘财家的捏着银子连连点头,姑娘放心,我晓得的。
碧荷悄悄地转回素心堂,却没进院。一路上,她早就打定主意,要偷偷的看看李子涵见了什么人,说了什么事。她想的简单,当面对质可以抵赖,背地里不防人说的一定是真的!可是,白云坞守卫森严,怎么能不惹人注意的进去呢?
院墙上忽的窜出一个黑影,喵呜一声,跳到碧荷脚边,正是锦团。
碧荷见到它,顿时有了注意,抱起猫儿,拎着耳朵悄悄嘱咐。锦团碧眼闪烁,喵呜喵呜,狡黠顽慧,似是觉得这个游戏非常有趣,长尾一摆,几个纵身消失在屋脊上。
李子涵既决定杀了宇文澈,就不在犹疑,亲自随柳非烟去查看动手之地,此时并不在府里。
碧荷仗着地形熟,惊险的溜进白云坞。来到竹海轩,还是给当值的侍从察觉,锦团在屋脊喵呜几声,碧荷俏生生的笑应是素心堂的人,来找猫的,也就含混过去,给她悄悄的隐到书房外。
当日李子涵与明月春情嬉戏的书房,却没有了那时的甜蜜艳旖。同样的布置,不同的人,肃杀冷凝之气透壁而出。
许是慢慢的转着铁胆,良久沉声道,“你太大胆了,也太心急了!你纵然是帝师,敢背着少主做这样的事,眼下大事未成或许无妨,若到了那一日,小心死无葬身之地!”
裴衍礼的须髯这半年已然全白,面色却丝毫看不出煎熬,若无其事道,“若真有光复河山那一日,纵五马分尸,裴某也含笑受之!”
许是心里感慨他心智之坚忍,不觉叹道:“裴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人物,百载清誉全不在乎!”
“担当生前事,何计身后名!”裴衍礼挥挥手,皱眉肃道,“别说那些没用的!我们等了那么多年,眼看东风要起,我如何能不急!”
许是眼前一亮,裴衍礼祖父乃是明德朝钦天监监正,掌观察天象,推算节气,制定历法。裴家星鉴之术,独步天下,裴衍礼既然如此说,必有所获。
裴衍礼用手指沾着茶水,在桌上画了个五气经天化五运图,给他简单解释。
“明年是太乙天符之年,金运临酉,上与天符,下与岁会。阳明燥金司天,少阴君火在泉,中见少商金运,岁金不及。主运的初之运为太角,二之运为少征,三之运为太宫,四之运为少商,终之运为太羽。客运的初之运少商,二之运为太羽,三之运为少角,四之运为太征,终之运为少宫。故此,阳专其令,必致炎暑盛行;燥极而泽,癸水反扑必猛。金火合德,必是先旱后涝,旱则赤地千里,潦则漂没民居。”
许是心头一凛,好像已经看到炼狱惨景,草木枯黄,涧泉断流,焦土腾烟,稼禾绝收,百姓们哭嚎未止,滔滔洪水又至,汪肆浩渺,毁田裂房,泥沙沉赤子,浊流送魂终,老少流离失所,哀鸿处处悲声……
到时春粮颗粒无收,秋粮又误农时,若是朝廷赈济不力,饿红了眼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……想到此处,他按下心中的不忍,开始认真的想,若这一切真如所料,可以怎么挪移手脚,可以怎么借势使力!
裴衍礼拿起一封天璇阁密报,递给许是。
(叶尔羌汗国去岁暴雪,冻死牛羊无数,白山派和卓被逐,叶尔羌汗王隐有犯边之意。)
“这是?唔,西北军情!”许是略一过目,顿时有数,西北情形复杂,不仅叶尔羌蠢蠢欲动,还有个心思不明的忠顺王。少主与他们虚与委蛇,既用着他们,又防着他们。
裴衍礼推开窗,望向星空。
“隐元公请看,太白守奎,焰焰有光,荧惑有芒,逆行向西,可知王室不洁,以至涝出东南,兵起西北,近臣谋上,民有饥馁!”
裴衍礼越说越急,声带金石之音。
“明年,天下一定会大乱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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